老院日记
本故事纯属虚构
第一章、代嫁之诺
一九八五年的春寒,似乎比往年都要料峭些。
哀乐像是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机械厂家属院的上空。叶晓梅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罩衫,抵御不住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她看着前方,姐姐叶晓兰的遗像被安置在灵堂正中央,照片上的笑容温婉明亮,与周遭一片灰扑扑的悲痛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更多是落在遗像旁那个挺拔却僵硬的身影上。
沈建斌。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如同他此刻的面容。没有嚎啕,没有眼泪,甚至连一丝明显的抽动都没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骤然失去哨兵、却依旧凭着本能坚守的岗哨。可晓梅看得出,他那紧抿的嘴角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藏着一片被炸毁的废墟。姐姐曾在家信中无数次描绘过这位年轻的保卫科科长,说他“像白杨树一样挺拔,心却像棉花糖一样软”,可晓梅此刻只感受到一种近乎残酷的沉默,以及他左额角那道在阴沉天光下略显狰狞的淡色疤痕。
“晓梅……”一声虚弱沙哑的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奶奶被一位女工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她面前。老人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悲伤狠狠犁过一遍,更深,更密了。她一把抓住晓梅的手,那双手干枯冰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轻微的颤抖。
“晓梅啊……”沈奶奶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纹路滚落,“你姐姐……她走得突然,扔下这个家……建斌他,他心里苦,可他什么都不说……他在部队上受过伤,身子骨看着硬朗,内里也需要人疼啊……这个家,不能散,不能散啊……”
老人的话语破碎,却字字砸在晓梅心上。她看着奶奶浑浊老眼里近乎绝望的恳求,又抬眼望向灵前那个孤独的背影。姐姐临终前,她也守在病床前,姐姐气若游丝地拉着她的手,说的不是自己的病,不是对世界的留恋,而是“建斌性子闷,奶奶身体不好,晓梅,你……多帮姐看着点……”
如今,姐姐走了,把这份沉甸甸的牵挂,彻底留给了她。
“晓梅,好孩子……”沈奶奶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你和你姐姐,眉眼最像……你能不能……替姐姐,照顾这个家?照顾建斌和奶奶?”
周遭似乎安静了一瞬。几个站在近处的车间女工,目光复杂地投过来,有同情,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
替姐姐……照顾这个家。
这几个字的分量,重得让晓梅几乎喘不过气。这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这意味着她要接替的,不仅仅是姐姐在工厂会计室的位置,还有她在沈家的位置,在她丈夫身边的位置。
她才二十一岁,对于婚姻和爱情,还怀着少女时代从《大众电影》和手抄本小说里读来的、朦胧而浪漫的想象。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场合,被决定。
她再次看向沈建斌。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奶奶的哭泣和这番关乎他未来的谈话,都与他隔绝。他的沉默,是一种默认,还是一种无言的抗拒?
晓梅的心揪紧了。是拒绝,让这位刚刚失去孙媳、悲痛欲绝的老人再受打击?还是答应,将自己未来的命运,与一个近乎陌生、且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男人捆绑在一起?
脑海中闪过姐姐温柔的笑脸,闪过姐姐信中对她这个妹妹的百般呵护。姐姐那么爱这个家,那么爱沈建斌……
一股混合着责任感、对姐姐的思念,以及对眼前这一老一少处境怜悯的复杂情绪,汹涌地漫上心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随即变得冰凉。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纸钱和香烛味道的冰冷空气,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地在哀乐中响起:“奶奶……您别伤心,”她回握住奶奶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力量,“我……我答应您。我替姐姐……照顾这个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灵堂前那个如磐石般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
始终,没有回头。
只有遗像上的姐姐,依旧温柔地笑着,看着这一切,看着她的妹妹,如何一步踏入了她曾生活过、热爱过,却最终离开的世界。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声带着泪的承诺里,缓缓地、沉重地,开始了它的转动。属于叶晓梅的老院岁月,就在这片挥之不去的悲伤底色中,悄然揭开了序幕。
第二章、初入老院
姐姐的葬礼过后第三天,叶晓梅带着一个半旧的樟木箱子,住进了沈家老院。
老院在机械厂生活区的最里头,青砖垒的墙,黑瓦铺的顶,院墙一角,那棵高大的海棠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早春的清冷空气里,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一切都透着一股被岁月浸透的沉静。
沈奶奶的精神头短,多数时候在自己屋里躺着。是沈建斌领她进的屋。他拎着她的箱子,步子迈得大,却又在她前方几步处刻意放缓,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是你的房间。”他推开西厢房一间屋的门,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晓梅跟了进去。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却处处残留着上一个主人的痕迹。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巧的雪花膏瓶子,半满;床头柜上,一本红封皮的《代数》课本还摊开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甚至空气里,都隐隐萦绕着一股晓梅熟悉的、姐姐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混合着雪花膏的清香。
这是姐姐的房间。
“柜子里有新被褥。”沈建斌放下箱子,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过,掠过那本《代数》书时,有瞬间的凝滞,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缺什么,跟奶奶说。”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廊的拐角,没有多余的一句寒暄,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暂时借住的远房亲戚。
晓梅独自站在房间中央,那股熟悉的香气包裹着她,让她一阵恍惚。她轻轻抚过冰凉的炕沿,抚过那本《代数》书的封面,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姐姐残留的温度。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不能哭。
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
她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箱子底层,用一块细软的手帕仔细包着的,正是姐姐那本日记。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有些磨损,透露出经常被翻看的痕迹。
晓梅的手指在那封面上摩挲了许久,才仿佛下定决心般,将它拿了出来。
夜幕低垂,老院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海棠树枝的细微声响。晓梅洗漱完,靠在炕头,就着昏黄的灯泡,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姐姐清秀工整的字迹跃入眼帘:
「*一九八二年,十月五日,晴。*
*今天建斌休假,带我去看了民兵训练。他穿着军装站在队伍前头的样子,真精神!虽然他现在转业到了保卫科,可我觉得,他骨子里还是个军人。他说我胆子小,看打靶都捂耳朵,其实……我只是觉得枪声太响了,怕震着他旧伤那只耳朵……*」
晓梅的心微微一颤。姐姐的笔触里,满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甜蜜和对爱人细致入微的关切。她继续往下翻:
「*十一月十二日,阴。*
*建斌话还是那么少,但心细。今天我随口说了句脚冷,晚上他就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旧的军用水壶,灌了热水给我焐脚。奶奶说他心里有数,嗯,我也觉得。*」
「*十二月三十日,雪。*
*快过年了。厂里任务重,他天天在保卫科值夜班。今晚回来,帽檐上都是雪珠子。我给他拍雪,他站着不动,就看着我笑。灯光下,他额角那道疤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他说,等开春,老院的海棠花开了,就……*」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这一页的后面被撕掉了几张,留下参差的毛边。
晓梅的心猛地一空。等海棠花开,就怎么样?姐姐没有写下去。这个未完成的句子,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呼吸。她几乎能想象到,姐姐写下这些字时,脸上该是怎样一种充满憧憬的幸福。
而如今,海棠树还在,花期未至,写日记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侵占了别人珍宝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替姐姐嫁了过来,住着姐姐的房间,读着姐姐的日记,感受着姐姐曾拥有过的温情……那她自己呢?她叶晓梅,在这个故事里,究竟算什么?一个苍白的、无奈的替代品?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怕弄脏了姐姐的日记,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模糊。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规律的脚步声。
晓梅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是沈建斌。
他似乎是在巡视。脚步声停在院门口,是检查门闩的声音;又走到她这间屋的窗下,停顿片刻,似乎在确认窗户是否关严;然后是奶奶的屋外,厨房的门口……那脚步声沉稳而警惕,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韵律,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叩击着晓梅的耳膜。
他是在履行一个保卫科长的职责,还是在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
晓梅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透过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庭院,海棠树的枝干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沈建斌穿着那件旧军大衣,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愈发高大挺拔,也愈发孤独。他正微微仰头,看着那棵海棠树,侧脸的线条在月光里硬朗而落寞。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默不作声地走回了正房。
自始至终,他没有朝她这间亮着灯的屋子看过一眼。
晓梅放下窗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炕沿下。日记本还摊在膝头,记载着另一个女子的爱情。窗外的月光和那个沉默的背影,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她心上划下了属于“叶晓梅”自己故事的第一笔。
清冷,孤寂,前途未卜。
夜,还很长。老院的第一晚,她在对姐姐的思念和一个陌生丈夫沉默的背影里,暗自垂泪,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第三章、无声的关怀
在老院的第二天,叶晓梅是在一片朦胧的晨光和中院隐约的劈柴声中醒来的。
眼睛因昨夜的泪水还有些酸胀,她坐起身,怔了片刻,才彻底清醒自己身在何处。院子里,那规律的、有力的劈柴声,像是一种沉稳的节拍,敲打着老院寂静的清晨。
她叠好被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桌上的暖水瓶,想倒点热水洗漱。入手却是一沉。
嗯?
晓梅愣了一下。她记得很清楚,昨晚临睡前,暖水瓶几乎是空的,她只倒出小半杯温水喝了药。可现在,这暖瓶沉甸甸的,瓶塞边缘还氤氲着一丝微弱的热气。
她拔开瓶塞,一股白色的水蒸气袅袅升起。
是沈奶奶起来烧的水吗?可她记得沈奶奶屋里有自己的暖瓶。
心里存着这点疑惑,她倒了水洗漱。水温恰到好处,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寒意。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她发现自己晾在院子铁丝上、被风吹落的一件衬衣,不知何时被人捡了起来,重新洗过,拧得半干,工整地搭在屋檐下通风更好的竹竿上。
她注意到,每天晚上她从工厂会计室下班回来,房间里那张旧书桌的桌面,总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连那本红宝书摆置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还有一天夜里,她靠在炕头看从厂里借来的会计专业书,看到入神,不觉夜深,随口裹紧了棉袄,低声自语了一句:“这倒春寒,夜里看书还真是有点冻手冻脚。”
第二天晚上,当她再次坐到书桌前时,发现桌面上多了一块深灰色的、厚实而柔软的羊毛毯。毯子叠得方方正正,边角如同刀切,带着一种鲜明的、属于军人的规整气息。
晓梅拿起那块毯子,指尖传来的温暖触感让她心头一跳。这毯子……她见过。在姐姐的日记里,姐姐曾提过,沈建斌从部队带回的东西不多,几件军装,几本书,还有就是这块“据说救过他命”的行军毯。
现在,这块对他而言意义不同的毯子,就这样沉默地出现在她的桌上。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暮色四合,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棵海棠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枝桠。
不是沈奶奶。奶奶腿脚不便,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更不会把建斌珍视的毯子拿给她用。
只能是他。
那个白天里几乎与她零交流,走路都保持着距离,沉默得像一块坚冰的沈建斌。
晓梅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细微而复杂的涟漪。她原本因代嫁身份和初始冷漠而筑起的心防,在这一连串无声的、细致的举动面前,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裂隙。
这天晚上,她没有再翻开姐姐的日记。而是拿出了自己那个用来记账的普通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握着笔,犹豫了许久。
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将她纤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终于,她落笔,一字一句,写得缓慢而认真: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日,阴。*
*住进老院的第七天。*
*暖瓶总是满的。*
*掉落的衣服会被重新洗净晾好。*
*书桌每天都很干净。*
*昨晚说冷,今天桌上多了一块他的行军毯。*
*他什么都不说。*
*但我好像……看到了冰层下面,流动的水。*」
写到这里,她停住笔。这不再是记录姐姐爱情的日记,这是属于她叶晓梅的,对当下生活的观察,对那个沉默的丈夫,最初步的、小心翼翼的解读。
她合上笔记本,将它和姐姐那本深蓝色的日记并排放在抽屉里。一本承载着无法磨灭的过去,一本,开始记录悄然而至的现在。
深夜,那规律的脚步声再次在院中响起,由远及近,停留在她的窗下片刻,比往常似乎多了几秒的停顿,然后才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这一次,躲在窗帘后的晓梅,没有再流泪。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在那沉稳的脚步声里,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或许,这座沉寂的老院,和院里那个沉默的男人,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样,只有冰冷和排斥。
某种无声的交流,正在这晨曦与夜幕的交替中,在这满瓶的热水和那块厚实的毯子里,悄然建立。
第四章、工厂风波初起
老院里无声滋生的那点暖意,像一层薄薄的琉璃,脆弱且仅限于那方天地。一旦踏入红星机械厂的大门,空气便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叶晓梅接替的是姐姐叶晓兰在财务科的岗位。工作本身她并不怵,她在高中时数学就拔尖,培训期间也学得认真。算盘珠子在她手下噼啪作响,清脆利落,账本上的数字工整清晰,带她的老会计私下里点头,说她“比她姐姐刚来时还灵光”。
但这赞许的目光仅限于业务层面。
财务科隔壁就是喧闹的铆焊车间,女工多,闲话便像车间里飞扬的金属粉尘,无孔不入。午休时分,晓梅去食堂打饭,总能感觉到一些目光黏在她身上,等她看过去,那些目光又迅速散开,伴随着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看,就是她,叶晓兰的妹妹……”
“啧啧,姐姐刚走没多久,这就顶替上来了,位置、男人,一样没落下。”
“听说沈科长那人挺冷的,不知道处不处得来……”
“处不来又能咋?沈家那个情况,奶奶年纪大了,总得有人操持。她这算是捡现成的吧?”
“嘘,小声点,人过来了……”
那些话语碎片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晓梅的背上。她端着铝制饭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默默地吃着已经有些凉了的白菜炖粉条。
“现成的”?她嚼着嘴里寡淡的饭菜,心里泛起一丝苦涩。这“现成的”家里,有着沉甸甸的责任,一个沉浸在悲伤中的奶奶,一个沉默如冰的丈夫,还有那本记录着别人爱情的日记。这“现成的”岗位,需要她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不辜负姐姐的名声,才能对得起这份工资。
这天下午,晓梅去车间送审核好的领料单。刚走到车间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几个女工高亢的说笑声,其中一个嗓音格外尖利,是铆焊车间的统计员,叫王彩凤,厂里有名的“小喇叭”。
“……要我说啊,这叶家妹妹看着文文静静,心思可不简单。你们想啊,沈科长那是立过功的,待遇好,将来分房、子女安排,哪样不占优?她姐是没福气,她这紧跟着就补上来,图啥?还不是图沈家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说什么军功章光荣,那光荣能当饭吃?可待遇是实打实的!”
晓梅的脚步钉在了门口,一股血猛地涌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可以忍受别人议论她代嫁的事,却无法忍受他们将姐姐与沈建斌之间可能存在的感情,以及她自己的付出,如此粗暴地与“利益”画上等号,甚至玷污了那枚象征着勇气和牺牲的军功章。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这个时候冲进去争辩,只会让场面更难堪,坐实她“心虚”。
她转身,拿着领料单走向车间主任的办公桌,办理好手续,全程目不斜视,背脊挺得笔直。她能感觉到王彩凤和其他几个女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被撞破的尴尬,但她没有回应。
直到走出车间,将那些混杂着机油和闲言碎语的空气甩在身后,她才靠在冰冷的砖墙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
原来,这就是老院之外的世界。不仅有账本和算盘,还有这些看不见的唇枪舌剑。
晚上回到老院,沈奶奶看出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了几句。晓梅只说是工作累了。她看到沈建斌坐在院里的矮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擦拭一把旧军用水壶,动作专注而缓慢,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因为暖瓶是满的、或者书桌被擦过而感到一丝暖意。反而觉得,老院这份短暂的宁静,像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平和。
她拉开抽屉,看着并排躺着的两本日记,没有翻开任何一本。有些风雨,注定只能自己先扛过去。流言的种子已经播下,她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轻易结束。
窗外,海棠树的枝头,似乎冒出了些许几乎看不见的、米粒大小的嫩芽,但在沉沉的暮色里,看不真切。
第五章、“她是我认可的妻子”
流言并未因晓梅的沉默而止息,反而像春雨后的野草,在红星机械厂的各个角落悄然滋长。它们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刺耳,甚至开始影响到晓梅的正常工作。
“晓梅,这份单据你再核对一下,可不能出岔子。”财务科一位资历较老的阿姨,将一叠票据递给她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额外叮嘱。
去仓库领办公用品,保管员的眼神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才慢腾腾地去拿本子让她签字。
就连去食堂,打饭的师傅给她舀菜时,手似乎都比给别人抖得更厉害些,盘里的菜肉眼可见地浅了一層。
晓梅全都默默承受了。她只是更努力地埋首于账本之中,将算盘拨得更响,让自己的每一个数字都无懈可击。她把自己缩成一个沉默的影子,试图用工作筑起一道围墙,隔绝外界的风雨。但心底那份委屈和压力,却像不断充气的气球,日渐膨胀,沉甸甸地坠着。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下午的全厂月度总结大会上。
大礼堂里坐满了人,空气闷浊。厂领导在台上照本宣科地总结生产任务,安排下月计划。晓梅坐在财务科的区域,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神思不属。
终于,到了各科室补充发言的环节。保卫科的发言通常是走过场,无非是强调一下安全生产,防火防盗。轮到沈建斌时,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他拿起话筒,声音低沉平稳,照例说了几句关于加强夜间巡逻和春季防火的话。就在大家都以为他要结束发言时,他的话锋却突兀地顿住了。
整个礼堂安静了一瞬。
沈建斌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在战场上淬炼过的穿透力,最终,定格在财务科区域那个低垂着头的纤细身影上,只一瞬,便又移开,看向众人。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
“另外,最近厂里有些关于我个人家庭的不实议论。”
一句话,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整个会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昏昏欲睡的人都被惊醒了。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投向晓梅,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台上的沈建斌。
晓梅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台上。逆着光,她看不清沈建斌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影,和他紧握着话筒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在这里,我郑重声明:叶晓梅同志,是我沈建斌认可的妻子,是经过组织程序、合法登记的家属。她品行端正,工作认真,无可指摘。”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最终落在脸色已然发白的王彩凤那个方向,虽然并未指名道姓,但那一片区域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谁再有异议,”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一字一顿,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可以直接来找我沈建斌当面谈。在背后搬弄是非,影响工厂团结和生产秩序,我保卫科第一个不答应!”
说完,他“啪”地一声将话筒放回原位,发出清脆的回响,然后径直走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整个礼堂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几秒钟后,才响起厂领导略带尴尬的干咳声和试图圆场的话语,但已经没多少人听得进去了。
晓梅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耳边嗡嗡作响。脸上火烧火燎,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
“她是我认可的妻子。”
“可以直接来找我沈建斌当面谈。”
这两句话,如同惊雷,在她混沌压抑的世界里炸开。不是甜言蜜语,甚至算不上温柔,带着军人特有的强硬和护短,却像一把重锤,瞬间击碎了她连日来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流言蜚语筑起的高墙。
她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沉默得近乎冷漠的男人,会在这样一个公开的、正式的场合,用这样一种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为她挺身而出,正名,撑腰。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胸腔里那股澎湃的、滚烫的情绪,却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座名为沈建斌的冰山,内部并非全是冻土。在那坚硬的外壳下,涌动着她从未见识过的、强大而可靠的热流。
大会是怎么结束的,晓梅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当她随着人流走出礼堂时,那些曾经黏在她身上的、带着审视和议论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躲避,是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傍晚回到老院,天色已暗。她推开院门,看到沈建斌正站在海棠树下,背对着她,仰头看着那些在暮色中愈发不清晰的嫩芽。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下午在礼堂里那个掷地有声、震慑全场的人不是他。
然后,他便转身进了屋。
晓梅站在院子里,晚风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又抬头看了看那棵沉默的海棠树。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些米粒大小的嫩芽,在枝头倔强地挺立着,孕育着勃勃生机。
她回到房间,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那本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她落下的字迹,却异常坚定: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五日,晴。*
*全厂大会。*
*他说:“叶晓梅同志,是我沈建斌认可的妻子。”*
*他说:“谁有异议,可以直接来找我。”*
*流言的冰,碎了。*
*无声的关怀,变成了有声的守护。*
*老院之外的风雨,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第六章、日记里的约定
沈建斌在全厂大会上的公开维护,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恶意的流言隔绝在了老院和叶晓梅的世界之外。厂里的人们再看到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客气,甚至带上了小心翼翼的尊重。晓梅肩上的重压骤然减轻,走在厂区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份由强硬手段带来的平静,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与沈建斌之间,那层坚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光和空气,但两人依旧保持着惯有的距离。他依旧沉默,她依旧不太敢主动靠近。只是偶尔在饭桌上,沈奶奶说话时,两人的目光会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未曾言明的默契。
这份默契让晓梅的心安定下来,却也勾起了更深的好奇。那个在众人面前如山般可靠的男人,他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他与姐姐之间,又曾有过怎样具体的过往?
这种好奇,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变得尤为强烈。
她再次拿出了姐姐那本深蓝色的日记。这一次,她的心境与初入老院时已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自怜和悲伤,多了几分探寻和……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期待。
她翻看着姐姐记录下的点点滴滴,那些关于沈建斌细心的发现,关于他沉默下的温柔,如今读来,晓梅有了更真切的体会。暖水瓶,整洁的书桌,那块行军毯……姐姐笔下的他,与她现在感知到的他,渐渐重叠。
然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处被撕掉几页的残破边缘。
「*……他说,等开春,老院的海棠花开了,就……*」
这个未完成的句子,像一枚钩子,一直悬在她的心里。之前是被悲伤和自身的迷茫压抑着,此刻,在沈建斌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支持和安全感后,这个悬念变得难以忽视。
她用手指轻轻抚过那参差的毛边,仿佛能感受到姐姐写下这句话时,笔尖的雀跃与羞涩。后面被撕去的,会是什么?是一个具体的承诺?一个浪漫的计划?
晓梅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开始更仔细地翻阅日记前后的页面,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在紧挨着被撕页后面的一篇,日期相隔不远,姐姐写道:
「*今天和建斌一起去看了供销社新来的红绸布,颜色真鲜亮。他说做件衬衫肯定精神。我摸了摸,料子真好……就是贵了点。他说没事,等他下个月津贴发了就买。其实,我不是非要新衣服,只是觉得……要是能穿着它,站在海棠花下,应该会很好看吧。*」
红绸布?海棠花下?
晓梅的脑海里仿佛划过了一道闪电。一个模糊的、却极具冲击力的猜想逐渐清晰起来。
姐姐期待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件新衣服。沈建斌承诺的,也绝不仅仅是看花。
那个被撕去的、未能实现的约定,极有可能是——**等海棠花开,他们就补办一场婚礼。**
这个认知让晓梅瞬间怔住了。
她终于明白,姐姐的遗憾不仅仅是生命的逝去,还有这场未曾举行的仪式。她也终于明白,沈建斌最初那深不见底的沉默和悲伤里,除了失去爱人的痛楚,恐怕还掺杂着这份无法兑现的承诺所带来的巨大愧疚。
而她,叶晓梅,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原本该是新娘的房间,成为了名义上的“沈建斌的妻子”。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姐姐爱情悲剧的深切惋惜,有对沈建斌内心重负的理解与心疼,同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她替代了姐姐的位置,那么,这个关于海棠花和婚礼的约定呢?它是否也像这个家的责任一样,无形中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合上日记,走到窗边。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院里,那棵海棠树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愈发清晰,枝头的嫩芽仿佛又长大了一些。
它还在静静地生长,等待着履约的花期。
而她和沈建斌,在这份由责任开始的关系里,又该如何面对这个来自过去的、沉重的约定?
晓梅轻轻叹了口气。这一次,她的日记本上,没有立刻落下文字。有些发现,太过沉重,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思考。
老院的夜晚,依旧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一段被尘封的约定,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缓缓扩散。
第七章、共同守护
日记里那个呼之欲出的约定,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晓梅心上,让她在面对沈建斌时,目光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复杂的探究与难以言说的怜惜。他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上下班时,会在饭桌上短暂地同她和奶奶一起吃饭,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避开。
就在这种微妙而胶着的氛围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僵局。
一场倒春寒来袭,沈奶奶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吃了些药不见好,夜里竟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晓梅半夜起身喝水时听到动静,推开奶奶的房门,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她心里一紧,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跑去敲沈建斌的房门。
“建斌!建斌!奶奶发烧了,很烫!”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明显的惊慌。
几乎是话音刚落,房门就“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沈建斌显然也没睡沉,只披着外衣,眼神在瞬间的朦胧后立刻变得锐利清醒。“我去厂里卫生所找大夫!”他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利落地系着衣扣,“你看好奶奶!”
他没多问一句,也没流露出一丝犹豫,那种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绝对可靠和行动力,让慌乱无措的晓梅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哎!”她连忙应声,转身就回了奶奶屋里。
后半夜,老院灯火通明。厂医来看过,打了退烧针,留下些药,叮嘱要物理降温,密切观察。沈建斌送走医生,便打来冷水,拧了毛巾,递给晓梅。
晓梅接过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奶奶滚烫的额头上,又用温水浸湿另一条毛巾,仔细地擦拭奶奶的脖颈和手心。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
沈建斌就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他沉默地看着晓梅忙碌,看着她因为担忧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动作熟练地照顾老人,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他没有上手,或许是知道自己手脚重,或许是明白,此刻的照料,由心思更细腻的晓梅来做更合适。但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陪伴。
天快亮时,奶奶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一些,沉沉睡去。晓梅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刚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军大衣就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愕然回头,对上沈建斌深沉的眸子。
“去歇会儿,我来守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晓梅张了张嘴,想拒绝,但看到他眼底同样的血丝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将大衣裹紧了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和烟草混合的气息,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她回到自己房间,和衣躺下,原本只是想闭眼眯一会儿,谁知竟沉沉睡着了。等她猛然惊醒时,天已大亮。她慌忙起身,冲到奶奶屋里,却发现沈建斌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保持着清醒的守候姿态,只是眼下的乌青更重了些。
“奶奶刚醒,喝了点水,又睡了。”他看到她,低声说道。
晓梅心里一酸,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你快去睡吧,这里我来。”
沈建斌这次没再坚持,点了点头,起身时,脚步略显虚浮地走了出去。
奶奶这场病,断断续续拖了五六天。晓梅向厂里请了假,日夜守在床前,喂药、擦身、换洗衣物,没有一丝怨言。沈建斌则包揽了所有外间的活计,买菜、做饭、熬药,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傍晚,晓梅正给奶奶喂完粥,沈建斌从厂里值夜班回来,军绿色的挎包里鼓鼓囊囊的。他走进奶奶屋里看了看情况,然后目光转向晓梅,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路过供销社,看到有卖的。”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晓梅疑惑地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还带着微温的、金黄色的糖糕,香甜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她记得,好像就在奶奶生病前,她偶然一次在饭桌上提过,有点想念小时候吃的那种糖糕了。
他竟然记得。
晓梅捏着那块糖糕,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一直暖到了心里。她抬起头,看向沈建斌,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带着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谢谢。”
沈建斌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目光停留了两秒,然后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晓梅拿起一块糖糕,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驱散了连日的疲惫。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暮色四合。
奶奶的病情在两人的共同守护下,一天天好转。而他们之间,那层因“约定”而产生的隔阂与茫然,似乎也在这一粥一饭、一夜守护、一块糖糕的实实在在的相处中,悄然消融了许多。
共同承担,让两颗原本疏远的心,在生活的烟火气里,不知不觉地靠近了。
第八章、军功章的故事
奶奶的病好了,老院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却又分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晓梅和沈建斌之间,多了一份经由共同守护淬炼出的默契,像春雨润过的土地,虽然表面看不出,内里却已然松软。
这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点敲打着老院的瓦片和海棠树叶,发出细密而绵长的声响。晓梅正在灯下核对一份明天要交的成本报表,忽然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放下笔,轻轻推开房门。只见沈建斌独自坐在八仙桌旁,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手里拿着一个深色的、巴掌大的木盒子。他低着头,手指在盒盖上反复摩挲,动作缓慢而专注,侧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晓梅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孤寂。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晓梅看到他眼底未来得及收敛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追忆,还有一种沉重的缅怀。
“吵到你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没有。”晓梅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看清了那个盒子,是很普通的木头,但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在看什么?”
沈建斌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用指尖轻轻挑开了盒子的搭扣。
盒子里,红色的绒布衬底上,安静地躺着一枚金色的勋章。五角星的形状,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并不耀眼、却无比庄重的光芒。勋章旁边,还有一小块已经褪色、边缘破损的深蓝色布片,像是从什么衣服上撕扯下来的。
这就是那枚军功章。流言曾经恶意揣测她贪图的东西。
晓梅的心微微一紧,呼吸都放轻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沈建斌的目光凝在勋章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这枚勋章,”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却又刻骨铭心的故事,“是因为一次边境侦察任务。”
晓梅屏住呼吸,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轻轻坐下。
“我们一个小组,六个人,遇到了伏击。”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记忆里艰难地剥离出来,“炮火很猛,撤退的时候,一个新兵……他叫小豆子,才十八岁,腿被炸伤了,落在后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
“我折返回去背他。”沈建斌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晓梅能听出那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炮弹就在我们身边炸开,气浪把我掀飞出去,一块弹片,从这里,”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左侧肋骨下方,“穿了进去。”
晓梅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能感受到那撕裂的剧痛。
“小豆子没事,我把他带回来了。”他顿了顿,目光从勋章上移开,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片硝烟弥漫的山林,“但这伤,伤了根本,不能再留在作战部队了。”
所以,他转业了。离开了那片他奉献了青春和热血的绿色军营,回到了这方老院。
“这布片,”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小块蓝色布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是从小豆子当时被炸烂的军装领子上,扯下来的。留个念想。”
故事讲完了。堂屋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雨声依旧。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渲染悲壮,只有平铺直叙的事实。可这事实背后,是生死一线的抉择,是战友之间以命相托的情义,是理想被迫中断的无奈与憾恨。
晓梅看着那枚沉默的勋章,此刻才真正明白了它的重量。它代表的不是可以折算成利益的待遇,而是一段滚烫的、浸染着血与火的青春,一份沉甸甸的牺牲。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沈建斌棱角分明的脸上,落在他那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额角疤痕上。她忽然很想伸手,去抚平他眉宇间那深藏的郁结。
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枚冰凉的勋章。然后,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建斌,”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这样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你很勇敢。”
不是“你是英雄”,而是“你很勇敢”。这简单的四个字,仿佛一下子戳中了沈建斌内心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地方。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一直紧绷着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
他深深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惊讶,有触动,还有一种被理解的、细微的释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合上了那个装着过往峥嵘岁月的木盒。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为今夜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句点。
但晓梅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她触碰到的,不仅仅是一枚军功章,更是他那扇一直紧闭的、通往过去的心门。而她那句“你很勇敢”,像一把钥匙,在那扇厚重的门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雨,还在下。老院的这一夜,因为一段尘封的故事和一句真诚的抚慰,变得格外不同。
第九章、海棠枝与糖糕
军功章的故事,像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沈建斌内心那片被刻意尘封的角落。那晚之后,他虽然依旧话不多,但晓梅能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薄冰,正在加速消融。他看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和距离,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温和的东西。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春风变得绵软,带着泥土和青草复苏的气息。老院那棵海棠树,也不再是光秃秃的模样,枝头缀满了饱满的花苞,粉白中透着一抹嫣红,簇拥着,像无数个羞涩又急切的小铃铛,只等一场合适的暖风,便要齐齐摇响。
这天下午,晓梅下班回来得比平日稍早些。她刚推开院门,就看到沈建斌站在海棠树下,正仰头端详着那些密密匝匝的花苞。夕阳的金辉给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暖边,连那身旧军装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晓梅正想打个招呼,却见他抬起手,极其利落地从低处的枝桠上,折下了一支。那支海棠枝形态极好,上面错落着七八个将开未开的花苞,粉嫩莹润,在夕阳下像被揉碎的光点。
他拿着那支海棠,朝她走了过来。
晓梅的心没来由地快跳了两下,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然后将那支海棠枝递到她面前。
“给。”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晓梅有些怔然地接过,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树枝和冰凉湿润的花苞。她低头看着这支突如其来的海棠,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是他觉得好看,随手折给她的吗?
就在这时,沈建斌又开口了,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姐姐说过,你也喜欢花。”
一句话,如同春风拂过心湖,漾开了层层涟漪。
晓梅猛地抬起头,撞进他平静却深邃的眼眸里。他记得!他不仅记得姐姐喜欢花,还记得她叶晓梅……也喜欢。
这不是姐姐的喜好,是她叶晓梅的。
这支海棠,不是对过去约定的追念,也不是因为她和姐姐“眉眼最像”而生的移情。这是他沈建斌,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送给**她叶晓梅**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喜、感动和某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情绪,瞬间攫住了她。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那个“海棠花约定”而产生的微妙心结,在这一刻,被这支带着他指尖温度的海棠枝,轻轻化开了。
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她捧着那支海棠,像是捧着一份郑重其事的认可。花瓣般的红晕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她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弯起,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谢谢……我很喜欢。”
沈建斌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侧脸,看着她小心翼翼捧着花枝的模样,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屋里走去。只是那脚步,似乎比往常要轻快些许。
晓梅没有立刻跟进去。她站在原地,低头深深嗅了嗅那含苞待放的海棠,一股极淡的、清雅的芬芳沁入心脾。
她回到房间,找来一个空的玻璃罐头瓶,灌上清水,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海棠插了进去,摆在了窗台上。暮色渐浓,那些粉白的花苞在朦胧的光线里,像一颗颗被小心收藏起来的珍珠。
她拿出自己的日记本,笔尖带着一丝轻快的雀跃: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晴,有风。*
*他折了一支海棠给我。*
*枝上的花苞很多,粉粉白白的,很好看。*
*他说:“姐姐说过,你也喜欢花。”*
*原来,他记得。*
*记得我是叶晓梅,记得我喜欢花。*
*窗台上的海棠,是为我开的。*」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转头看向窗台。玻璃瓶里的海棠枝静默而立,却仿佛为这间屋子,也为她的心,带来了一整个春天的讯息。
那份始于责任的婚姻,在春雨、勋章和这支小小的海棠枝里,悄然抽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鲜嫩的绿芽。
第十章、工厂革新
窗台上的海棠花苞,在春日暖阳的催促下,终于有一两朵耐不住性子,微微绽开了粉嫩的唇瓣,像是少女初醒的慵懒。老院里的生机,也仿佛随着这花苞的绽放,愈发蓬勃起来。
这股生机,同样体现在叶晓梅的工作中。
在红星机械厂财务科待了这些时日,凭借着扎实的专业基础和女性特有的细腻,她逐渐发现厂里沿用了多年的成本核算方法存在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物料领用记录与成品产出之间的损耗统计比较粗放,一些边角料的再利用价值也没有被充分核算进去,无形中增加了生产成本。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她只是一个新人,提出这种涉及全厂管理流程的改动,会不会太冒失?会不会被人觉得是哗众取宠?
晚上,她在灯下将自己的想法和初步改进方案,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纸。数据、流程、可能遇到的困难、预期的效益……她写得极其认真,甚至没注意到沈建斌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房门口。
他大概是刚巡夜回来,身上还带着室外微凉的夜气。
“还没睡?”他问,目光落在她摊满稿纸的书桌上。
晓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稿纸,但随即又放下了。她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思考时的光亮,以及一丝不确定的犹豫。
“建斌,”她鼓起勇气,将写好的方案往前推了推,“我……我琢磨了一下厂里的成本核算,觉得有些地方或许能改一改,能省些钱。你看看,我这么想……行不行?”
她问得小心翼翼。沈建斌是保卫科长,不懂财务,但她此刻需要的,或许并不是专业的意见,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支持。
沈建斌没说话,走上前,拿起那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他看得很慢,眉头微微蹙着,显然对那些专业的术语和数字并不熟悉,但他的神情却异常专注。
晓梅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稿纸,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但更多的是惊讶和……赞赏?
“我不太懂这些。”他坦诚地说,手指点了点稿纸,“但你觉得能行,就肯定有你的道理。”
他顿了顿,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没有质疑,没有敷衍,而是直接问她需要什么帮助。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晓梅心头一热。
“我……我需要一些往年的仓库出入库原始单据,还有各车间的实际耗用记录,光靠财务科存档的汇总表不够详细。”晓梅说出自己的困难,“有些数据,可能需要去仓库和车间核实。”
这些原始单据分散在不同部门,她一个新人去调阅、核实,难免会遇到阻力。
沈建斌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明天我跟你去仓库。车间那边,我跟几个主任打声招呼。”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晓梅知道,有他这位在厂里颇有威望的保卫科长出面,她接下来的工作会顺畅很多。
第二天,沈建斌果然陪着晓梅去了仓库。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往那里一站,原本还有些推诿的保管员立刻变得配合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他又利用自己的人脉,帮晓梅打通了去车间核实数据的环节。
有了详实的一手数据支撑,晓梅的方案变得更加完善和有说服力。她连续几个晚上熬夜整理、测算,沈建斌便也在堂屋里,就着那盏台灯,看她看不懂的专业书籍,或者擦拭他那套维护厂区安全的工具,无声地陪伴着。
有时夜深了,他会默默给她倒一杯热水;有时她算得头昏脑胀,一抬头,会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点心。
他们之间话依然不多,但在那盏共同的灯火下,在那些琐碎而实在的互助里,一种基于理解和扶持的默契,在悄然生长。
终于,晓梅将一份条理清晰、数据扎实的《关于改进成本核算及物料管理的建议》提交给了财务科长和厂办。
方案提交后,便是忐忑的等待。晓梅的心悬着,连窗台上那几朵盛开的海棠,似乎都无心欣赏了。
这天晚饭后,沈建斌看着有些心神不宁的她,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沉稳:
“别担心。你的方案,我看了,就算不懂财务,也知道花了心血。”他顿了顿,补充道,“有理有据,是为厂子好,领导会看得到。”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肯定她工作上的努力。
晓梅抬起头,望进他笃定的眼眸里,那颗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几天后,厂部开会讨论,认为晓梅的方案具有很高的可行性和推广价值,决定先在一个车间试点。
消息传来时,晓梅正在财务科做报表,激动得脸颊泛红。下班回到老院,她看到沈建斌正站在海棠树下,夕阳将盛放的花朵染得愈发娇艳。
他看到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那是一个赞许的笑容。
晓梅也笑了,心中充满了被认可的喜悦和一种并肩奋斗的充实感。这一次的成功,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
第十一章、弥补遗憾
成本核算方案在试点车间的成功,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叶晓梅眉宇间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她在厂里走路时,腰背挺得更直,眼神里多了份属于自己专业领域的笃定与光彩。沈建斌虽从不将赞赏挂在嘴边,但晓梅能从他偶尔落在她身上那带着温度的目光里,感受到他的认可。
窗台上的海棠枝早已凋谢,但院中那棵大树,却迎来了它一年中最繁盛的时节。粉白的花朵团团簇簇,压满枝头,如云似霞,将整个老院都笼在一片馥郁的芬芳与柔光里。
这满树繁花,无声地提醒着那个存在于日记本残页上的约定。
晓梅不再觉得那是压在心口的巨石,反而成了一段值得被尊重的过往。她甚至偶尔会想,姐姐若在天有灵,看到这海棠年年盛开,是否也会希望这份遗憾能以某种方式被弥补?
这个念头,在一个周末的清晨,变成了现实。
晓梅正在院里收晾晒的衣服,沈建斌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对折的硬纸片。他走到她面前,将纸片递给她,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郑重的意味。
“看看。”他说。
晓梅疑惑地接过,展开。那是一张照相馆的取相单,上面用蓝色墨水清晰地印着“红旗照相馆”的字样,预约项目一栏,写着:**结婚照**。
她的心猛地一跳,拿着取景单的手指微微收紧,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建斌。
他站在海棠树下,纷扬的花瓣偶尔飘落,点缀在他宽厚的肩头。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海棠花开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平稳,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我们去拍张照片。”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宣言,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晓梅的鼻腔瞬间涌上一股酸涩。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张照片。这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正视过去,更是开启未来。他要弥补的,或许不仅仅是姐姐的遗憾,更是他们自己这段始于仓促的婚姻中,所缺失的仪式感。
他没有说要补办婚礼,那样或许会勾起太多伤心,也过于兴师动众。但这一张小小的结婚照,在这海棠盛开的时节,足以告慰往昔,也足以定义现在。
“好。”晓梅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无比清晰。
选了一个沈建斌轮休的下午,两人一起去了城里的红旗照相馆。照相馆里拉着厚重的红色绒布幕布,灯光有些晃眼。老师傅指挥着他们调整姿势。
“同志,坐近一点,对,笑一笑……”
沈建斌身体有些僵硬,穿着他最好的那件军便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晓梅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件浅色碎花衬衫,坐在他身旁,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
就在老师傅准备按下快门的瞬间,晓梅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件——正是那日沈建斌折给她的那支海棠花。花朵已有些干枯,但形态依旧优美,被她用细线仔细地固定好。
她将海棠花捧在胸前。
几乎同时,沈建斌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枚他用生命换来的军功章。他没有将它别在胸前,而是用别针,将它端正地别在了自己左胸口袋的上方,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老师傅透过镜头看着这一幕,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没有再催促,迅速调整光线,按下了快门。
灯光骤亮的一瞬,定格。
照片里,她捧着代表新生与认可的海棠枝,他佩戴着象征过往与荣光的军功章。他们肩并肩坐着,笑容或许还带着些那个年代特有的拘谨,但眼神交汇处,却流淌着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几天后,取回照片。黑白影像洗去了现实的色彩,却更凸显了那份沉淀的情感。晓梅将照片仔细地装进新买的相框里,摆在了堂屋那张八仙桌的正中央。
沈建斌下班回来,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看向正在摆放相框的晓梅,低声说:
“很好看。”
晓梅回过头,与他相视一笑。
窗外,海棠依旧繁盛。风过处,花瓣如雪般飘落。但那场关于花期的约定,终于在这一刻,被这张融合了军功章与海棠枝的照片,温柔地圆满了。过去的遗憾得以安放,而属于叶晓梅和沈建斌的故事,则在相框里,开始了它崭新的、彩色的篇章。
第十二章、意外的访客
那张结婚照像一枚温润的印章,庄重地烙在了老院的生活里,也烙在了叶晓梅和沈建斌的心上。日子在海棠花的盛放与凋零间平稳流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暖意。晓梅几乎以为,那些关于过去的沉重包袱,都已在那张照片里得到了安放。
一个周六的午后,院门外传来一阵爽朗又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询问声:“请问,这里是沈建斌沈科长家吗?”
晓梅正在院里收晒好的被褥,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旧军装、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瓶水果罐头和一包点心。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壮实,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眼神却十分明亮锐利。
“是的,您是?”晓梅放下被褥,迎了上去。
“哎呀,是嫂子吧!”男人一见她,立刻热情地招呼,目光在她脸上快速扫过,带着一种善意的打量,“我叫赵大勇,是建斌以前在部队的战友!这次出差路过,说什么也得来看看他!”
战友?晓梅的心微微一跳,连忙将人请进院里,“快请进,建斌他去厂里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您先屋里坐,我给您倒茶。”
赵大勇是个健谈的人,坐在堂屋里,喝着晓梅沏的茶,话匣子就打开了。他看着墙上新挂的结婚照,啧啧称赞:“好!真好!建斌这小子,总算是有个家了!嫂子,你是不知道,当初在部队,就属他最闷,我们都担心他这辈子就得跟枪械过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战友之间的亲昵和调侃,晓梅听着,脸上也不由带上了笑意。她注意到,赵大勇走路时,左腿似乎有些微的不自然。
赵大勇顺着她的目光,不在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嗐,老毛病了,当年要不是建斌,我这条腿可就废了,人也得撂在那儿了。”
晓梅立刻想到了那枚军功章,想到了沈建斌那个雨夜平静的叙述。“是因为……那次侦察任务吗?”
“对!嫂子你知道?”赵大勇有些意外,随即又了然,“也是,这事搁谁身上都忘不了。”他叹了口气,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当时炮弹跟下雨似的,我腿被炸伤了,动弹不得,是建斌,冒着炮火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弹片就是那时候扎进他身体的……为了救我,他伤得那么重,不得不离开部队……”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晓梅,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嫂子,有件事……建斌他那个……之前的那位,叶晓兰同志……”赵大勇斟酌着词句,“建斌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她。”
晓梅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抬眼看向赵大勇。
“当年晓兰同志来部队探亲,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建斌伤重住院,是我和其他几个战友送她去车站的。”赵大勇回忆着,眉头微皱,“路上遇到了点意外,晓兰同志为了护着给建斌带的药材,从坡上滑下去,摔了一跤,当时看着没事,后来听说……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建斌他知道后,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受伤,没能亲自送她,才出了这意外……他一直很愧疚,觉得没保护好她……”
原来……是这样。
晓梅怔怔地坐着,心里的某个结,在这一刻,“啪”地一声,轻轻解开了。
她终于明白了沈建斌那深不见底的沉默和最初近乎冷漠的疏离里,除了失去爱人的痛楚,还掺杂着这样一份沉重的、无处安放的自责与愧疚。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姐姐的托付,没能保护好她,所以才在姐姐去世后,以一种近乎赎罪的方式,接受了“代嫁”的安排,用责任将自己牢牢困住。
他不是冷漠,他只是被太多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沈建斌回来了。他走进院子,看到堂屋里的赵大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真切的笑容,两人用力地拥抱了一下,互相捶打着肩膀,那是属于男人之间、战友之间才懂的激动。
晓梅默默地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她把空间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战友。
晚饭桌上,气氛热烈。赵大勇嗓门大,说着部队里的趣事,沈建斌的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眼神明亮。晓梅安静地听着,偶尔给他们添茶倒水,目光落在沈建斌舒展的眉宇间,心里一片澄澈平静。
送走赵大勇,夜色已深。老院恢复了宁静。沈建斌站在海棠树下,月光如水,花影婆娑。
晓梅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赵同志……跟我说了些以前的事。”
沈建斌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晓梅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影,声音温柔而坚定:“建斌,那不是你的错。姐姐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手。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在她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放松开来,然后,用力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他没有松开。
月光下,两人并肩而立,谁都没有再说话。但那份横亘在过往与现在之间的、最后的隔阂与阴霾,随着战友的来访和坦诚,随着晓梅这句轻轻的谅解,终于烟消云散。
过去的伤痕被温柔抚平,未来的路,在他们紧握的手中,清晰而踏实。
第十三章、海棠树下的告白
战友赵大勇的来访,像一阵劲风,吹散了笼罩在过往之上的最后一层迷雾。那份沉重的愧疚被摊开、被理解、被抚慰,沈建斌肩头那无形的枷锁,仿佛在那一刻真正卸下了。
夜色深沉,老院静默。海棠花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幽香浮动。
沈建斌没有松开晓梅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他牵着她,走到那棵繁花盛放的海棠树下。月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硬朗的轮廓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深邃的目光如同此刻的夜空,沉静,却蕴藏着万千星辰。
“晓梅。”他开口,叫她的名字,不再是连名带姓的“叶晓梅”,也不是客套的“晓梅同志”,而是带着一种亲昵和郑重的“晓梅”。
晓梅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抬眸望进他的眼睛里,静静地等待着。
“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当初答应奶奶,娶你进门,是因为责任。我觉得,我得照顾好你,也得……替晓兰照顾好这个家。”
他坦诚着最初的想法,没有丝毫修饰。晓梅听着,心里并无波澜,这只是印证了她早已清楚的开始。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带着粗粝的触感,却无比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说不清。”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也许是你半夜守着奶奶时专注的样子,也许是你捧着那支海棠花笑起来的样子,也许是你熬夜写方案时认真的样子,又或许……更早。”
“看你受委屈,我会生气。看你开心,我也会觉得……挺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表达那复杂的情感,最终选择了最直白,也最有力的字眼,“起初是责任,现在,是真心。”
**起初是责任,现在是真心。**
这八个字,像八记重锤,又像八颗投入心湖的蜜糖,在晓梅的心房里激荡起巨大的回响。她等这句话,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从未奢望过会如此清晰地听到。眼眶瞬间就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但她却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此刻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全然坦诚的,带着紧张与期待的神情。
“建斌……”她哽咽着,唤了他的名字,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然后,她拉着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在沈建斌略带困惑的目光中,她拉开抽屉,没有去拿姐姐那本深蓝色的日记,而是取出了她自己那本普通的、用来记账的笔记本。
她将笔记本塞到他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你看看……你看看这里,早就……早就都是你了。”
沈建斌低头,看着手中这本略显陈旧的笔记本,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翻开。
一页,一页,都是她清秀工整的字迹。
「*暖瓶总是满的。*
*掉落的衣服会被重新洗净晾好。*
*……我好像……看到了冰层下面,流动的水。*」
「*他说:“叶晓梅同志,是我沈建斌认可的妻子。”*
*……无声的关怀,变成了有声的守护。*」
「*他折了一支海棠给我。*
*……原来,他记得。*
*记得我是叶晓梅,记得我喜欢花。*」
「*他不眠不休地守着奶奶。*
*他递给我一块还带着体温的糖糕。*
*共同承担,让心靠近。*」
「*他说起军功章的故事,眼神里有痛。*
*我说:“你很勇敢。”*
*他合上了装着过去的盒子。*」
「*方案通过,他对我笑了。*
*那是一个赞许的笑容。*
*并肩奋斗的感觉,很好。*」
「*捧着海棠枝,别着军功章。*
*照片里,是我们。*
*遗憾被弥补,未来已来。*」
……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无华的记录。记录着他每一个无声的关怀,每一次有力的维护,记录着她从最初的彷徨到后来的感动,从小心翼翼的观察到全心的依赖与爱慕。
这哪里是日记?这分明是一颗心,如何从冰封到复苏,如何一点一滴,被他填满的全部过程。
沈建斌一页一页地看着,翻动纸张的手指,从平稳到微微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沉默的、自以为微不足道的举动,都被她如此珍重地收藏在心底,细细品味,深深铭记。
他看到最后,看到她最新的记录,关于赵大勇的来访,关于她的释然与理解。
他猛地合上日记,抬起头,眼眶竟是泛了红。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被这一本薄薄的日记,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一把将晓梅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晓梅……我的晓梅……”
这一次,拥抱不再是责任驱使下的僵硬姿势,而是发自真心的渴望与珍视。晓梅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眼泪终于决堤,却是喜悦的,滚烫的。
窗外,月光皎洁,海棠依旧。
窗内,两颗曾经疏远的心,终于紧紧贴在了一起,再无隔阂。
他的告白有声,她的回应,早已写满了整个春夏秋冬的日常。
第十四章、老院婚礼
海棠树下的告白与那本日记的回应,像一阵最和暖的春风,彻底吹散了老院里最后一丝寒意。叶晓梅和沈建斌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与自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
那张摆在堂屋的结婚照,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生动、温暖。
既然心意已通,那场存在于过去、也存在于他们彼此确认后的未来的仪式,便自然而然地被提上了日程。没有大肆声张,没有繁文缛节,他们决定就在这海棠花事将尽、绿叶渐浓的老院里,办一场只属于他们自己和最亲近之人的简单婚礼。
日子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一大早,晓梅就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衬衫,这是沈建斌悄悄买了布料,请厂里手艺最好的老师傅做的,尺寸分毫不差。她对着镜子,将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条利落的辫子,辫梢系上了小小的红色头绳,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气色好得像是被朝霞染过。
沈建斌也换上了那身拍结婚照时穿的军便装,头发理得短短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挺拔。他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晓梅,眼神亮了一下,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好看。”他言简意赅,却足以让晓梅脸颊飞红。
老书记是主婚人,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早早地就来了,乐呵呵地帮着在堂屋正墙上贴上了大红的双喜字。那是晓梅自己用红纸剪的,算不上精巧,却充满了心意。
厂里交好的几个同事也陆续到了,女工们围着晓梅,啧啧称赞着她的新衣裳和好气色,铆焊车间的王彩凤也来了,脸上带着些许尴尬,但更多的是真诚的祝福,还送了一对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
“以前……是嫂子你别往心里去。”她小声对晓梅说。
晓梅微笑着摇摇头,“都过去了。”
院子里摆开了两张从厂里食堂借来的八仙桌,桌上放着沈建斌托人买来的水果硬糖、瓜子花生,还有几瓶桔子汽水。没有大鱼大肉,没有喧嚣的锣鼓,只有满院的阳光、亲友的笑脸和那棵见证了一切的海棠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洒下细碎的光斑。
仪式简单极了。
老书记站在堂屋中央,清了清嗓子,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沈建斌和叶晓梅,目光欣慰。
“沈建斌同志,叶晓梅同志,今天,你们在老院,在亲友的见证下,结为革命伴侣。希望你们在今后的日子里,互敬互爱,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为建设我们的小家和国家的大家,共同努力!”
没有“我愿意”,没有交换戒指。沈建斌和叶晓梅相视一笑,然后面向毛主席像和墙上的喜字,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一鞠躬,感谢组织的关怀和亲友的祝福。
再鞠躬,告慰过往,铭记初心。
三鞠躬,许下承诺,携手未来。
礼成。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小小的院落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吃着糖,嗑着瓜子,喝着汽水,说着祝福的话。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沈奶奶穿着晓梅给她新做的深蓝色罩衫,坐在藤椅上,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孙子脸上真切的笑容,看着晓梅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幸福,老人家用布满皱纹的手,不停地抹着眼角,但那嘴角,却是高高扬起的,是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
沈建斌被几个老同事拉着说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晓梅忙碌的身影。见她端着汽水给奶奶,又去给客人们添糖果,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糖盘,低声道:“我来,你去歇会儿。”
晓梅抬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里,甜甜地笑了。
没有婚纱,没有酒席,甚至没有一句华丽的誓言。但这份质朴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情,却比任何盛大的仪式都更能触动人心。
这场老院的婚礼,简单,却足够温暖,足以铭记一生。它为他们始于责任的关系,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也为他们始于真心的未来,开启了一段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旅程。
第十五章、岁月的回响
老院的婚礼过后,日子像是被注入了更浓稠的蜜,在平淡中透着扎实的甜。叶晓梅和沈建斌,这对因责任而结合,因理解而靠近,因真心而相守的夫妻,真正开始了他们琴瑟和鸣的生活。
几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在算盘的噼啪声与厂区广播的号声中悄然滑过。
又是一个春天。老院的海棠树经历了数度枯荣,愈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绿叶间,又缀满了累累花苞,蓄势待发。
与往年不同的是,此刻的堂屋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喜悦氛围。晓梅坐在铺了软垫的藤椅上,腹部已然高高隆起,脸上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辉。沈建斌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手里拿着那枚军功章,正对着她圆润的肚子,用他那低沉而平稳的声音,讲述着一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
“……后来,爸爸就把受伤的赵叔叔,从战场上背了回来。这枚勋章,就是那次任务的见证。”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他讲述的焦点,不再是牺牲与转业的遗憾,而是战友情谊与守护的责任。
晓梅的手轻轻搭在腹上,感受着里面小生命有力的胎动,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她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戾气尽消、只剩下沉稳与柔情的男人,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孩子以后长大了,会不会觉得他爸爸是个大英雄?”晓梅轻声笑问。
沈建斌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深邃而温暖:“不需要是英雄。只需要知道,做人要有担当,要守护该守护的人。”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又移到她脸上,“就像我守护你们一样。”
晓梅的心瞬间软成一汪春水。
孩子出生在一个海棠花盛开的清晨,是个哭声洪亮的男孩。沈建斌在产房外,听到那声响亮的啼哭时,这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汉子,眼眶猛地红了。他给孩子取名叫“沈念棠”,纪念老院的海棠,纪念那段与花相关的、曲折而终得圆满的岁月。
念棠一天天长大,在老院的青砖地上蹒跚学步,在海棠树下咿呀学语。
他会踮着脚尖,用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墙上那张黑白结婚照,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为什么你拿着花花?爸爸为什么戴着亮晶晶?”
晓梅就会把他抱在膝头,指着照片,温柔地讲述:“因为海棠花很漂亮呀,就像我们家念棠一样。爸爸戴的是军功章,是勇敢的象征。”
而沈建斌,则会在一旁放下手中的报纸,将儿子接过来,让他的小手触摸那枚冰凉的勋章,用最简单的话语,重复那个关于责任与守护的故事。尽管孩子还听不懂,但他希望这种精神,能像种子一样,早早埋进孩子的心里。
晓梅也重新开始写日记了。不过,不再是那个普通的笔记本,而是沈建斌送给她的一本崭新的、带着锁的硬壳日记本。翻开第一页,她娟秀的字迹写下: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日,晴。*
*念棠今天会叫“妈妈”了,声音很甜。*
*建斌抱着他,在海棠树下笑了很久。*
*老院依旧,岁月静好。*」
时光继续流淌,念棠上了小学。一个周末的午后,他好奇地翻出父母的婚纱照,小心翼翼地捧到正在海棠树下看书的晓梅和沈建斌面前。
“爸爸,妈妈,”已经长成小小少年的念棠,眼睛亮晶晶的,“再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讲讲军功章,还有老院的海棠花!”
沈建斌和晓梅相视一笑。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不再年轻却充满温情的脸上,也落在那个承载着岁月记忆的相框上。
沈建斌揽过晓梅的肩膀,晓梅则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好啊,”晓梅看着儿子,声音柔和而悠远,“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风过庭院,海棠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轻声附和,诉说着那段始于责任、归于真心、沉淀于岁月的老院军婚故事。
岁月老去了容颜,却让这份情谊愈发醇厚。老院依旧,海棠年年繁茂,而他们的故事,在平淡温暖的日常里,在下一代的聆听中,成为了永恒的回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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